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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学生宿舍

城市采秘团 城市秘密 2023-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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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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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9385字,阅读约10分钟

《城市秘密》
特邀作者:许丽虹
投稿邮箱:12758711@qq.com


上世纪80年代的女大学生日常,翻遍图书馆的世界名著、看遍露天电影,追过山口百惠、邓丽君,迷过金庸和琼瑶,谈过校园恋爱,还喜欢背着书包去“流浪”,混迹在其他专业的大课堂里开眼界,听来和现在也没啥两样。

也有不一样的,要缝棉被,洗月经用品,还要拿粮票去换零钱,更重要的是,包分配。

作者许丽虹考上杭州大学是1982年,成了第一届经济系金融专业的学生。小白羊懵懵懂懂,住进了女大学生宿舍。四年后出来变成大灰狼了吗?

她自己觉得没有,我看还是有的。否则此后三十多年,这群小白羊如何能叱咤金融江湖,在货币和交易面前明察秋毫、融汇贯通?如今一个个成了经验丰富的行长、银行人,没被金融玩坏,因为大学四年,遍地都是养分。

俗话说女大学生,“大一娇大二俏大三拉警报大四没人要”,大学之所以成为一生难忘的岁月,是因为那时的男孩女孩都在春春躁动期,各种各样的自觉自醒让成长铭心刻骨。

今天我们跟着作者去一趟当年活色生香的女生宿舍,去感受属于八十年代的阳光和纯真。



1982年,我16岁,懵懵懂懂考上了杭州大学。

什么专业呢?经济系金融专业。那时不知道金融是啥。填志愿时,我立志学医,我爸定要我读师范,折中为金融。我爸说了,金融就是搞银行,铁饭碗。

临出发,我爸说要带我去上趟祖坟。家里四个孩子都因为“地主子女”身份没书读,你奶奶去世时为此闭不了眼,终于最小的孩子上大学了,得去和他们说一声。当年考上大学,就是这么隆重。

▲1982年,作者初入学时照片。供图@许丽虹

 
到了杭大,找到报名处,第一个遇到的就是小语。像接头暗号:你什么系?经济系。什么专业?金融专业。哪个宿舍楼?11幢。全对上了,一起走。由高年级学生领了去宿舍。11、12幢,在校园最后面。过条马路就是学军中学。两幢都是崭新的宿舍楼。11幢一至三层是男生,四五层住女生。经济系女生在四楼。

一进宿舍,首先看到一个小提琴盒子。惊着了。还没回过神来,秀秀迎上来: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

来自五湖四海共8人。其中四个地名同款。样儿是宁波骆驼,陌华是浦江白马,莉莉是衢州龙游。我是临安白牛。

▲现在的11幢宿舍楼
 
宿舍不大,四张叠铺占去大部分空间。屋角有自下而上的空格放行李。八十年代初,姑娘们家当少,每人一个长扁小箱子,人造革,订满银白色亮晃晃的钉子带扣。

宿舍中间一张大长桌,往上翻的抽屉8个,每人一个。这张大长桌可有用了。既是书桌,又是饭桌,还是梳妆桌。大一不停在写信,信是唯一的通讯方式。桌面合成板,光滑,写信要下面垫本书。

洗了被子,在大长桌上面缝被子正正好。为何要缝被子?被套要几年后才出现。洗被子,先要拆线。里子是棉的,要用力刷洗;被面是绸缎的,就要轻轻揉捏;被胎是棉花絮弹的,得好好翻晒,所以宿舍里洗被子要排队的。我针线活好,经常被预约。

▲老杭大女生宿舍  插画@郑凯军


八个抽屉,一人一个,时间一长马上显现整洁度不一。乱的很乱,每次找东西找不到。最整洁的就是秀秀,一丝不苟。我们笑她:以后你找的男朋友,肯定头发油亮停不住苍蝇。
 
我们的教室,也是崭新的。在学校最前端,杭大大门进去左边第一幢。八十年代初,发展经济成了国家重中之重。在大学的体现就是在最显眼处建造一幢崭新的经济楼。这幢楼现在还在。教学楼成“倒L”形,有个小水池。我们金融专业在5楼。

▲老杭大经济楼  供图@许丽虹


金融专业2个班,共招了60个人。开学不久,一个病休留到下一年级,一个好像是偷自行车被学校开除了。高考千军万马杀出来,8个取1个,尚未开始,两个先撂下马了。剩下58个人,一直坚持到毕业。

虽说是两个班,但行动都在一起,大课是一起上的,小课不多,后来也并着上。所以基本像一个班。

有一次,我和林子上完课出来,在5楼窗户突然看到她爸来了,她飞奔下楼,一下扑到她爸怀里,搂住脖子。我站在窗口看得吓傻了。在我家,我爸从来“君子相”,没有过多情感流露的。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亲昵的父女关系。

如果说经济系是崭新的,那金融专业则是刚刚分娩出来。我们是第一届,连教材也没有。班主任胡关金老师,实际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货币银行学》是胡老师手编的,油墨印刷出来,人手一份,翻多了手指有印的。

▲现在浙大西溪校区里的经济楼

首届金融专业的专业课,除了手工油印的《货币银行学》,其他还是老套。《资本论》、《国民经济计划》、《政治经济学》等等,也学《大学语文》。课椅有扶手,在右边,扶手凸出来一大块,用于记笔记。语文老师人很高,上文言文时,似乎只有林子和我感兴趣。不过无论大家感不感兴趣,语文老师对我们很客气,说:你们来上大学不容易,天之骄子,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英语,我们这届高考时分数按七折计。到了杭大,正儿八经开始学。英语老师年纪大,温州人,他说杭州大学电话号码是冷水淋淋落(24006)。英语从发音开始教,炒冷饭多,后来我们纷纷自学《新概念英语》。《新概念英语》对我们的吸引力,就像是进入新世界的通行证。

▲现在浙大西溪校区校园里还有个老旧公用电话亭


另一个记忆深刻的老师是周大风。对,就是《采茶舞曲》的曲作者。他一口宁波普通话,舒伯特总说成“俢伯特”。 讲解广东音乐《金蛇狂舞》音律节奏由繁到简那种表述手法时,可能是普通话实在不够表达到位,直接用宁波话说:“闹闹闹,就是蛇脱壳~~”。样儿宁波人,一听就明白,乐不可支。“俢伯特”的营养全跑她那里去了。

开学没多久,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宝库——图书馆。当时的图书馆平顶的,正对校门,高出其他建筑许多。是杭州大学的标志性建筑。林子是杭州人,父亲是高级工程师,那把小提琴就是她的。虽然后来没怎么见她拉,但要说到读书,她绝对是宿舍的一颗读书种子。

▲老杭大图书馆  供图@许丽虹


世界名著,基本被我们翻了个遍。《简爱》,读了无数遍。我毕业后,遇到人生疑难杂症,还是要看它来寻求答案。《简爱》有电影,上海译制片厂的,后来又有电影录音剪辑。那个电影录音剪辑,我们从头至尾全部会背的,台词滚瓜烂熟:“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无论哪段音乐一起,都知道是哪个场景。

▲老杭大图书馆  插画@夏超


课余喜欢的事,是去看电影。11幢后面12幢,12幢后面就是杭大后门。从后门出去是文三路,有个杂货店,再往右拐稍稍走点路就到了文二路。

文二路长不过几百米,却挤满学校。化工学校、杭州师范学校、幼儿师范、团校、财贸干校和商业学校。东端是一条小河,西端全是稻田和菜地。文二路有稻田和菜地?你记错了吧?没错,我和林子,经常傍晚时分在那些稻田里散步聊天。秋天的稻田有股浓浓的收割完稻子的味道,夕阳余晖,两个穿裙子的小姑娘逡巡期间,窃窃私语。林子想象力丰富,有次回去时回望,说,我们有点像在世界名画里。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拾稻穗》。

还有个佐证。入校次年春天,有一次对面宿舍的蓉蓉,她妈来看她,拎了条大鱼。我们都出来看,蓉蓉妈说快到校园时,这条鱼从田里跳上来,被她抓住了。

米勒所绘的世界名画《拾稻穗》


文二路有个露天电影院,我们的乐园。说电影院,其实就一大块空地,局部地方长草像荒地,有几排水泥长条算是长凳。天热时看电影,一边是放映机“哒哒哒”的声音里飞蛾乱舞,一边是双脚在草里被蚊子乱咬。《城南旧事》、《牧马人》、《女大学生宿舍》、《佐罗》、《庐山恋》等等,都是那时看的。

电影《女大学生宿舍》海报


看电影往往是宿舍集体行动。看电影那天,最焦急的是打开水。打开水要去其他楼,早晚两次,老师、学生拎着热水瓶排队打开水。开水房水龙头一字排开也就二十多个,每个水龙头排队队伍很长,那水从来不痛快出来,“噗噗噗”几声后就是苟延残喘,一壶热水瓶打满要很长时间,打开水成了最头疼的事情。

看完电影,我们7、8个人一路讨论。冬天时天墨黑,走过海洋二所宿舍楼一带时,总觉到处黑魆魆的。我们就越走越快,路是砾石路,越走快脚下声音越响,到后来变成奔跑。

看完《城南旧事》,喜欢里面的英子。有一阵,我们样儿就将头发剪成了齐刘海,煞是好看。对于我来说,记忆最深刻的电影是《女大学生宿舍》。里面有个人说,将来的理想是当个贤妻良母,结果遭到同学与老师们的激烈批评。看完电影回宿舍的路上,“叽叽喳喳”议论中我一句不敢插嘴,因为我的理想也是当贤妻良母。

电影《城南旧事》海报

 
早上有早锻炼课,一般就是跑步,秀秀还是校长跑队的。我们是11幢4楼,下面3层楼不都是男生吗?小伙子们脚劲好,装了弹簧似的,跑步回来一上楼,尤其三楼的,一串就上四楼了。所以大凡四楼哪个女生宿舍发出高声尖叫,便是有愣头青闯进来了。

八十年代的男女大学生,说两小无猜并不为过。下雪天,我们将窗口的雪捏成雪团,往楼下窗户里扔。他们往上扔扔不准,气不过就跑上来打雪仗。玩够了,照样谁也不认识谁。
 
夏天很热,往往是早上一起来,草席上一滩汗水呈现一个人形。校园周边稻田多,溪流多,蚊子也多。八个人都挂起了蚊帐。当时我小哥顶我爸的职在供销社工作,给我买的蚊帐是尼龙的,比纱的新潮,显得很突出。

▲老杭大女生宿舍  插画@夏超


每人床头,放个小盒子,放书和随手拿的杂件。我经常有点昌化小核桃、番薯干之类。陌华经常有冻米糕。前几天样儿网购了昌化番薯干,激动发来微信:番薯干收到了,迫不及待尝了,哎呀,就是那个想念了几十年的味道。当年和你头碰头睡着总是摸你饼干盒里的番薯干。

说起经济账,你又要不信了,完全没有压力。

八十年代初,国家根据大学生家庭经济状况,发放每月生活补贴。一等助学金21.5元、二等17.5元、三等15元。班里有两个男生家庭优裕,没享受助学金。我们宿舍,基本17.5元这一档。

17.5元也是学校每月伙食费标准,发放饭菜票就这个标准,如果是17.5元这档,领饭菜票无需交钱。如果是15元这档的,每月要交2.5元。饭菜票有老有新,老的是纸质的,新的都是塑料的,水红翠绿,颜色非常鲜艳。

▲老杭大的食堂饭票  供图@许丽虹


饭菜票女生吃不完,可以卖给同学,也可以去学校饮食店买面食,直接找回现金。还有就是每学期结束前,以班级为单位统一退。副班长(兼生活委员)到每个宿舍,将要退的饭菜票收来,统计好,退回来的钱再发给相应的同学。据说退饭菜票的那个女的有时有点凶,副班长们有点怕怕的。

说到饭菜票,我们楼里有个宿舍经常莫名其妙少饭菜票,怀疑是有人偷,案子一直破不出来。很久后发现作案者是任何人想不到的,因为其家庭背景、经济条件好到我们不敢想象。他们分析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根本不缺这东西,但忍不住要去拿。这件事让我脑洞大开,原来人的心理是沟壑纵横的,有些沟壑旁人难以触及。

▲老杭大食堂  插画@夏超


学校的补助,加上家里每月给5元生活费。买书、买衣服鞋子、零花,不但够了,放假回去还可以买礼物带回去。陌华每个寒、暑假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省下的粮票、换好的钱交给她妈。她说,每次递交时,心里有种为家分忧的骄傲。那粮票可是全国粮票!

每当中午午睡时,四楼空荡荡的楼道里,总飘荡着一个声音:“鸡蛋要哇?鸡蛋要哇?”那是附近村民偷偷摸摸来做生意的,粮票可以换鸡蛋,可讨价还价,那是最初学到的真正的市场经济。

▲浙大西溪校区食堂

当然,这点钱可不能痛快花。有一次小组搞活动,我们是第三组,组里有个男生杭州人,家里较宽裕,他带我们去六和塔玩。六和塔对岸,当年全部是滩涂田地,哪里想得到几十年后会是一线江景豪宅。中饭去了一家面点,一碗肉丝面0.36元,也没跟我们商量他就点了,这价格贵到我完全不能接受,想退又开不了口,脑子大战三百回合之际,面来了,吃一口,天哪!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面条!

八十年代的杭大,最开放、最时髦的女生集中在两个区域:一个是外语系,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经济系的旅游专业。对外开放,外语系是前沿阵地,人才奇缺,外语系有外教,有出国机会,了不得啊。旅游呢,刚刚苗头起来,一股热潮即将破土而出,亟待专业人士来引领,因此,她们身上不知不觉都有一种带你们出去开开眼界的霸气。

▲老杭大外语楼  插画@夏超


外语系宿舍离我们较远,但食堂来回的路上,哪拨女生是外语系的一目了然。经济系旅游专业的女生宿舍,就在我们旁边。我们进出宿舍都得经过她们门口。确实,口红、粉饼、香水、高跟鞋这些,启蒙均来自她们。

有人要说了,你们金融专业也不得了啊,日后轰轰烈烈的。确实,现在金融也算人尽皆知了。有一次央行(即人民银行)作“投放货币”操作,网上有人感叹这是将林志玲送给李莲英啊,笑死我了。不过在当时确实很少人知道“金融”为何意。老乡之间介绍,说我读金融,对方往往瞄过来一眼:金融是啥玩意儿?所以,金融专业的女生不知道自己可以牛啊,一个个安守小家碧玉的本分。多年后,有个朋友偶然见到我们的老杭大照片,说这批女生可以的,一个个下巴敦圆,担得起社会重担。

真的是啊,杭大首届金融专业这批女生,日后一个个吃得起苦,担得起重任,接得住春风,守得住秋实,经历了许许多多风雨后,仍有一颗颗积极向善的心。

▲2020年,浙大西溪校区里路过的女大学生。
 


大二,学校调整宿舍,我们从11幢搬到了6幢。

6幢在杭大正门的右前方。11幢是崭新的,6幢是老旧的。旧到什么程度呢?还是木地板,据说这个楼是五十年代苏联专家造的。

金融专业女生分到3个宿舍,抽签,我们抽到了朝南的一间,此后三年,阳光灿烂。

▲老杭大男生宿舍  插画@夏超


旧宿舍楼面积小,小云被调剂出去,这下就7个人了。真是青春无忧啊,7个姑娘,放到哪里就觉哪里好,分明楼道暗、木窗破、地板裂,但是不,好喜欢新地方。

依旧是4张高低铺,冲门的下铺用来放行李箱。其余7张床,说好每学期抽签。也奇怪了,我与样儿,每次抽签都是头碰头。宿舍中间依旧有张长桌子,不过比11幢的小多了。行李箱随意放,放在下面的拿东西很不方便,大家也都不计较。

老宿舍楼自东至西两列共六幢,一二幢是教师宿舍,其他都是学生宿舍。宿舍之间有好几个操场。下午放学后,校园内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球场上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如今这些场景都不见了。2008年,这里建了住宅小区启真名苑。

▲启真名苑建于2008年,是把原来东区的6幢宿舍楼、食堂、开水房、大礼堂拆了重建起来的。 


马上我们宿舍与其他的不一样了。为啥?拖地板了。门边用毛竹杆一栏,进来要脱鞋,这下意见最大的是那些老乡们。尤其是男生,说你们女生,还是经济学的,怎么花头精这么多啊,多麻烦啊。其实,麻烦只是表面,小伙子大凡身体棒的,脚都臭。

有个高年级男生,我们系的学生干部,和秀秀同乡。每次来找她,我们不响,做事不关己状。等他一走,集体炮轰秀秀,将刚才秘密观察到的十万条线索呈堂证供,秀秀百口莫辩。我们穷追不舍:秀秀你是嫌他黑吗?可人高呀,又是国字脸,不错了。老乡是最好的借口,多少爱情萌芽以此为名。

▲1983年大雪,在现杭大路上。供图@许丽虹


1983年年底大雪,长途汽车发不了,我们雪地里一趟趟跑武林门长途汽车站,打探消息。终于可发车那天,一早,天还灰蒙蒙的,映着雪光,走路去武林门,这时体会到外出闯荡的滋味了。

宿舍搬到6幢,吃饭就近,二食堂。且因为近,饭菜打到宿舍吃了。有段时间,我们每人中饭吃六两。没记错,正常吃二两饭。那时食堂推出八宝饭,一小碗要四两饭票,可实在爱吃啊,没办法,真的都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食堂又推出芝麻鞋底饼,二两。打饭菜时,鞋底饼与面包的香气交相冲击,无法抵挡,再买个鞋底饼吧,夜自修回来吃,事实上总是回宿舍的路上就下肚了,所以有时一顿吃八两。

在校园中间,还有个“杭大饮食店”,吃面食的,小语和我是常客。总是下课了,背着单肩书包,一路树影走过去,吃的面也一样,雪菜肉丝面,0.11元一碗,经济实惠。还有一种“光面”,0.1元,递进去1元的菜票,能找回9毛钱,这是我们换零钱的好去处。换来的零钱攒着买小东西,或考试考完到平海路副食品店买鸡仔饼。

也奇怪,宿舍离教室,这下近了,按说去教室应该更勤快了,可我们几个,夜自修反而不去了。八十年代初宿舍没电视、没电脑更没手机,几个人呆宿舍干嘛呢?读杂书肯定的,其他真想不起来了。

现在想来,杭大还真有自己的特色。比如:整个氛围是多元的、多维度的。系与系之间、文科理科之间、专业课与杂学之间,融合度非常高。杭大有很多公共课可选。陌华选“欧洲古典音乐”,老师是历史系的,报名时人多到没法弄。在杭大,想用功的学生,能找到顶尖的老师与刻苦的氛围。我们这种懒散的,散到哪也都有养分,遍地是养分。

我们宿舍几个人,喜欢背着书包去“流浪”。地理系老楼、数学系老楼、外语系老楼、化学系新楼等常去,有时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的大课,混充开眼界。

▲老杭大外语楼阶梯教室  插画@夏超


老师中有白发的先生,基本两个极端:要么很受欢迎,要么不受欢迎。很受欢迎的老学者,他们自己也在复苏过程中,传递给我们的不是力量,而是启蒙:世界原来如此丰富,世界又可以如此丰富了。相对来说,年轻老师更受欢迎,他们尚未形成自己的力量,上课时兴奋的脸皆写满新世界。

老楼基本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黄墙红门窗,建筑风格统一。我们那时,经济系新楼崭崭新,教室十分明亮,走进他们昏暗的老楼,心里有一种优越感。三十多年过去,经济楼沦为“平民”,老楼们被列入杭州市第二批历史保护建筑,成了“老贵族”,短短三十年,也算看尽世易时移。

▲现在的浙大西溪校区校园 


熄灯后的夜谈是女生宿舍的重头戏,什么都谈,谈得最多的肯定是男生。最好笑是取绰号,笑得真正肚子疼。班里的男生一个个取过来,二班班长名带“景德”,脸圆,取绰号变成单人连续剧,从“江西人”一路取到“瓷娃娃”,特别形象。也给自己人取绰号——以后的男朋友,名字先取好,按照邓丽君的歌名取。莉莉的叫“奈何”,样儿的叫“悬崖”,林子是“勒马”,我轮到是“深谷”。写到这里,我怕自己记混了,去翻了一下毕业纪念册。样儿那页,给我的留言是“别在深谷里得意忘形,要知道悬崖上有我的眼睛。”

▲现在的浙大西溪校区校园


6幢到教室那段路,真美。梧桐树树影婆娑,边上是小操场。拐过一个报刊栏,就是一幢老房子,有点欧式的地理楼。上下课我喜欢与陌华一起走,她主意大,凡事听她的,我不用动脑筋。
 
说起小操场,有件改变我一生思维的事。那时受女排精神鼓励,时兴打排球。我们班3个小组比赛,比赛先要定规则。一伙人站在操场上,各说各的,我认为最简单的规则是:先1组与2组比,胜者再跟3组比。两场决胜负。秀秀说,不行啊,假如1组败给了2组,2组败给了3组,就一定是3组实力最强吗?那3组再败给1组呢?我内心窃笑,怎么可能!可事实证明,3胜2,2胜1,确实,1又胜3,形成了一个循环。

▲老杭大体育运动会  插画@夏超


另一件深刻改变思维的事,与山口百惠有关。林子不知哪里弄来一本小书,薄薄的,说是山口百惠自传。有一天读到一句,醍醐灌顶,书上说:早上背着书包去上学,书包里放着月经用品,心里很骄傲,因为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这件事,难道可以骄傲的吗?不是非常非常羞耻的吗?那时没有卫生巾,倘若知道日后卫生巾能在电视上大模大样做广告,非吓死不可。妈妈的教育中,月经用品从不能让人看到的。清洗时不能让人看到,晒出去要藏在裤子里面。可是,难道不是吗?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值得骄傲。

▲1984年,山口百惠结婚退出演艺界后,用了四个月写成自传《苍茫的时刻》。在书中她诚挚剖露了自己从一个出身寒微的私生子成长为引人注目的明星的经历,她说,“21年来,我是在风中长大的。有扑到我身上的大风,也有发自内心的风暴,……有令人身心舒畅的微风,也有刺入骨髓的寒风。就像在风中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我随着大风小风成长起来。……对于迎面扑来的风,发自我内心的狂风,我都不怕。”

 

新生来了,老生就老练起来。上大课,大家抢位置,我们一般不抢中间第一排,太显眼了,我们抢旁边的二三排,一摞本子唰一下排过去,很是熟练。

课业基本没负担。班主任胡关金老师动员能力很强,劲头足,课业抓得紧。每每被他一顿训诫,我们立即抽紧骨头,痛恨浪费了许多时间,当天吃晚饭吃得飞快,吃完去夜自修。一周后,又故态复萌。




大三时,突然来了位美国回来的客串老师,人不高,脑袋奇大,给我们讲《西方经济学》,打幻灯片让我们很新奇。他举例用可口可乐,喝第一杯什么感觉,第二杯什么感觉,第五杯就没啥感觉了,是为“边际效应”。可口可乐,我们谁也没喝过,可听得醉了。掀起热潮,不上自修课的我们也场场不落,真正头脑风暴!后来查了好久才记起这个老师叫海闻。

宿舍挪到靠近杭大正校门,生活圈子也变了,所以说孟母三迁还是很有道理的。

杭大大门出去有个松木场菜场,夏天,花一点点钱就能买回一脸盆番茄,个个红透烂熟,香得很,剥了皮白糖一腌,美味。

菜场往左,一条小路通向松木场,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裁缝一条街”,那时刚刚兴起。有一次,林子别具一格要做条“军裙”,她买了块军绿色的布。什么叫“军裙”,我们不知道,裁缝摊一家家问过来也都不知道,后来有家勇气十足,答应按照描述加工,果然做出一条军裙。

▲当时西溪路松木场服装一条街有名的老店之一“韩大妈丝绵广场”,老杭州冬天经常要光顾翻丝绵。2019年10月9日拍摄于松木场。


往右拐,小路在农田间穿过去,是省艺校。省艺校都是小姑娘,我们那时把她们看成很小的小姑娘,根本不放在心上。当然,那时周迅、董卿、何晴、何赛飞她们还远远没来艺校。我们去艺校,不为别的,为的是剪头发。艺校的理发师傅是个小伙子,会设计发型,杭大女生去剪头发的人很多,多时要排队。说是设计发型,不如说变换发型。某种发型杂志上有了,他能做出来,所有的人就都是这种发型。过段时间,杂志上的明星们或者电影里的女主角换发型了,他能跟上赶上潮流,所以杭大校园里女生们同款发型很多。

艺校再往西,走过一片宽阔的农田,农田中间还有一家奶牛场,就是浙大了。晚饭后,在田塍间散步师生很多。

▲八十年代初,松木场、省艺校(现省文化厅)对面的耕地  摄影@章胜贤

浙大是理工科,几乎没有文科生,杭大则有很多文科系。好像有种说法叫“浙大的男生,杭大的女生”,经常要联谊。但就我们宿舍接触的范围来说,不尽然,为何?杭大的女生嫌浙大的男生不懂生活,不解风情;浙大的男生则有他们自己的骄傲,他们认为只有理科生才能真正为社会创造价值,文科生都是花架子,总之,彼此瞧不上。

我们的活动半径也大了,去的电影院也移到前面来了。有两个:艺校电影院与宝石会堂地下电影院。《疯狂的贵族》、《茜茜公主》、《幸福的黄手帕》、《伦敦上空的鹰》等等,看得津津乐道,有时会去看第二遍。《茜茜公主》三部曲,每一句台词都会背。某个场景,比如叫谁谁没听到,就来上一句索菲姨妈讥讽她丈夫的话,拖长音调说:他听不见~~

宿舍里很热闹,流行歌曲一批批涌现。《我的中国心》、《莫愁啊莫愁》、《双脚踏上幸福路》、《谢谢你》、《小螺号》、《南屏晚钟》、《妈妈的吻》、《北国之春》等等。“每周一歌”以照片形式出现,我们往往一买就是十多张,交换着看。林子弄来个录音机,淡灰色,那是宿舍里使用率最高的东西。


山口百惠没迷够,又迷上邓丽君。端了一盆洗净的衣服从盥洗室回来,邓丽君柔柔歌声由远及近,跟着唱开了。说林子不同吧,还真是,有文化底蕴的家庭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她又带来了齐豫的歌:“我们的恋哪像雨丝,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我们底车舆是无声的……”以至于后来,九十年代齐豫走红大陆时,一听到那高仙声线,就想起我们宿舍。

其他女生宿舍也有自己的听歌爱好。一次元旦联欢晚会,政治经济专业的女生唱了首东北《摇篮曲》,好听。大凡联欢晚会,样儿都是主角,或主持,或唱歌跳舞,没有她不会的。她还有一招,随地捡根树枝,用蜡烛油烫出花三三两两一沾,一树梅花风姿绰约,当晚会背景很是好看。

▲老杭大交谊舞会  插画@夏超


晚会经常在交谊舞中结束,一些欧美流行歌曲,如《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友谊地久天长》等,一波一波在校园舞会上走红。

那时生活没有烦恼。


 


大四时开了《国际金融》,蔡老师长得帅,高我们两届留校的。我和林子同桌,两人上课时爱悄悄说话。林子语文功底好,我一个成语想不起来,稍稍点出点意思,她就脱口而出,她挂在口上的一句话是:啊呀呀你以后离了我怎么办啊?

国际金融上着上着,和她说话她不理我了,以为她认真听课,一段时间发现不对,她笔下出来了蔡老师的漫画。吃晚饭也找不到她人,11幢边上有个新操场,操场周围有台阶式看台,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后来才知道他们恋爱了,蔡老师常去新操场踢足球。

现在想来,最可惜的课是《金融史》,可能是教材使然,全程枯燥无味。当几十年后我迷上古董珠宝,接触到远古货币,一一了解上面的纹饰,才知金融史,集神话、战争、河流、山卡、运输工具、统治者审美等等于一身,极其丰富,像遨游于万花筒,随手捡一片都反射出光怪陆离的故事,多有趣啊。可惜。


▲老杭大经济系首届金融专业毕业照  供图@许丽虹

快毕业了,林子的高中同学在法律系,她告诫林子:要去了解外面的单位,到老师那做工作,争取分配到好一点的单位。我们一听,很是惊奇。一方面突然明白还有个社会存在,另一方面又觉得那个社会与我们无关。反正毕业包分配,听从安排便是。

安排断断续续来了。我们小组一个男生,被分配去北京人民银行总行,谁知他死活不干,愣是回绍兴了。我们宿舍7个人,基本回原地区,进当地人民银行。第一届金融专业大学生,俏得很,外地的大都不愿留杭。我那时与现在的老公谈恋爱了,大男人说,你还是去学校教书吧,两个假期,能照顾家里。当初竭力反对我爸,不愿去当老师,现在乖乖答应好的。档案去了银行学校,我安心回昌化家里等单位通知。谁知两天后,接到大男人的信,说不行的,他骑车去银行学校看了,都是泥泞地,很远,你还是去人民银行吧。我又火速赶回,省分行去不了了,只能去市分行。

12年后,人民银行省、市分行合并,冥冥中似有天意安排。

大学四年,我们进去是小白羊,出来还是小白羊,没有变成很多人期待的独角兽、黑骏马,哪怕是灰犀牛。你们第一届啊,应该大有作为,经常听到此类鼓励或失望之言。于我们宿舍的人来说,好像从来没这种焦虑。年过五十,忽然明白:大学四年,杭大给予我们的是“宽”,正是这样一个宿舍,让“宽”留了下来。

▲门头换了姓名

我们宿舍8个人,说来不敢相信。竟然有1人掉出了我们的视野。谁?林子。她经历了留校、出国、回国、换单位等。曾经有些年,她会写些东西发给我,以小说形式,我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她的心境。毕业30年后,不再有了。

其余7个人,秀秀、莉莉退休了;陌华、小云退居二线;小语后来离开杭大去了一家商业银行,去年也从行长位置退下来了;样儿老书记,工作却越来越多;我仍在业务前沿,走“德艺双馨”路线,看来真是一把年纪了。

三十多年金融威震江湖、天翻地覆、高潮迭起后,回顾我们宿舍,个个无恙,对生活十分满意。不容易啊,总算没被金融玩坏。杭大四年读的那些世界名著,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人生模板,那是我们的底蕴。

说来好笑,如今我的出身被外面界定为杭大中文系,经济系倒成了秘密身份。

如今我们4人在杭州,另外3人如果来杭州了,我们便聚一聚。见与不见,一样,像家人。

▲1986年,毕业前夕在西湖。供图@许丽虹

 


《城市秘密》本期创作团队

设计:徐世明

摄影:子夷

编辑:大倾城、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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